首先要说，题目有点调侃的意思：是事实，确实运用了推理手法找到辩点；有调侃，是读侦探小说的功劳。

手上一起贩卖冰毒案件，上周拿到一审判决，拘役六个月，罚金二千，不会上诉，我也收拾收拾准备归档。案结事了，对于当事人来说，他人生中极其黑暗的一页算是翻了过去，对于承办律师来说，留下的是思考。

有人说，毒品案件没什么辩点，主要就是根据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的数量来的，法律法规条文都规定了明确的量刑期间，实务中也有司法机关具体掌握的尺度，对号入座就是了。如果都是这样辩护，刑事律师恐怕要沦为“形式律师”，走个形式，最终去服刑的还是当事人自己。

这起案件，根据被告人贩卖冰毒的数量，量刑应该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并处罚金。两次贩卖冰毒，按实务经验来说，正常的量刑应该在一到两年有期徒刑，而最终判处拘役六个月，大大超出当事人期望，案结之时，我发现最有意思的辩点，竟然是运用侦探推理方法找到的。

（1）

被告人小黄，被公安机关查出曾经两次贩卖冰毒，其中第二次是在公安机关有目标的抓捕行动中归案的，正在进行毒品交易时被下家一把抱住，被抓现行，身上当场搜出一包毒品。毒品犯罪，不论数量多少，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刑事拘留后，小黄的母亲辗转找到我，请我担任她儿子的辩护律师。

检察院阶段阅卷，卷宗里有一份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物证鉴定所出具的《检验报告》，对现场从小黄身上搜出来的一包毒品进行了成分鉴定，结果赫然写着：“无常见毒品成分。”也就是纯粹的假毒品。关于不知道是假毒品而当作真毒品贩卖的行为如何定性，我以前进行过分析，可见，第二次贩毒应该是作为犯罪未遂来处理的，根据《刑法》规定，应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但是，小黄贩卖了两次毒品，第一次贩毒时间在三个月前，毒品早就没有了，那么第一次贩的应该是真毒品还是假毒品，应该是既遂还是未遂呢？这直接影响到小黄的量刑情节，如何寻找切入点，又如何来证明？

（2）

根据案卷中其他材料显示，小黄两次贩毒，进货的上家是同一个人，出货的下家也是同一个人，因此我高度怀疑第一次贩卖的也是假毒品，但是如何举证、说理，来说服检察官，是个问题。

案卷中还有一份上海科翎检验技术有限公司司法鉴定所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对购买小黄毒品的下家，也是一个吸毒人员，进行了毛发采样检测，结果是：“采集的头发总长约10cm，其中距根部3cm段未检出苯丙胺类成分。”（苯丙胺在这里指甲基苯丙胺，冰毒的学名），我感觉这里应该是一个重大的切入点，但仅仅是直觉，于是兴奋起来，立即着手寻找资料，如果我能证明距离根部3cm的毛发，能显示吸毒人员最近三个月（第一次贩毒是三个月前）有没有吸食毒品的情况，那就会是重大突破。

找了一圈才想起来，家里放着老法师，干嘛舍近求远？于是直接微信问老爸（原辽宁省公安厅刑事科学研究所理化室高级工程师），果然，老爸直接发过来“公安部关于印发《涉毒人员毛发样本检测规范》的通知”（公禁毒【2018】938号），其中第十条规定：“发根端3厘米以内的头发样本检测结果为阳性的，表明被检测人员在毛发样本提取之日前6个月以内摄入过毒品。”

这就对了嘛！距发根部3cm检测出没有毒品成分，就代表最近六个月内没有吸食过毒品，而第一次毒品交易是在三个月前，倒推一下，就可以得出小黄第一次贩卖的也是假毒品这样一个结论，且有毛发鉴定报告和公安部检测规范作为依据，立即写好《审查起诉律师意见书》寄给承办检察官。

过几天和检察官沟通，这大姐说，我考虑的问题，也正是他们在考虑的，决定采纳我的意见，两次都按照假毒品，也就是犯罪未遂处理。我一听，还得扩大战果啊，既然是贩毒时被抓现行，去年又正式推广了认罪认罚从宽这么一个新制度，那为何不搭这趟车，于是向检察官要求再作一个认罪认罚，这个过程我当时也写了一些心得（链接），刑期再减少10%。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从德清看守所会见天价盗花案的嫌疑人出来，接到检察官大姐的电话，说量刑期间在5-8个月有期徒刑，我说没问题，明天跟你浦东看守所走起。

（3）

就这样，开庭之前我最后去浦东看守所会见了一次小黄，嘱其开庭时穿上长袖衣裤，把为逃避家里让当兵去纹的纹身遮上，以及其他一些庭审时的注意事项。开庭当天，这孩子毕竟还是怕，回答法官的问题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等我发表完全部辩护意见后，感觉法庭气氛还可以，最终判处拘役六个月，罚金二千，本来他妈妈哭着求我，至少来年春节让儿子出来过年，这样的话国庆节之前就刑满释放了。

小黄的妈妈是个朴素的劳动妇女，告诉我，儿子出事当天晚上，她穿着整整齐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连续几天不吃不睡，几近崩溃。后来案子出现转机，为表达感谢，给我送了两次土鸡蛋和老母鸡，够我们全家吃半年了。出判决结果后，我打电话通知她，立即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哎，虽说案结事了，看来小黄出来后我还要找他谈一谈，让自己的母亲承受如此的痛苦，岂是为人子之道？不行的话再吓吓他：这次是捞出来了，下次再犯，我坚决不管。

（4）

案子算是絮叨完了，要说的是，这个案子最重要的辩点是怎么找到的，作为刑事辩护律师，我不喜欢按常理出牌，只要合理合法，从任何角度寻找辩点都是可以的。

我不算侦探小说迷，但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基本都看全了。70后的童年时代感觉很漫长，因为物质贫乏，生活单调，所以感觉日子过得很慢，那时候的公务员都很清贫，家里藏书有限，所以逮到一本都如饥似渴地看，看无数遍，看到几乎整本背诵下来。

家里最多的是不花钱买的书，老爸单位的内刊（里面有很多案例），他工作用的法医类工具书等等，其中有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不知是单位图书馆的还是他同事借的，只有全集的第一本，收集了三个故事：“血字”、“四签名”，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后来证明，这三个故事也是福尔摩斯系列最精彩的故事。

最喜欢“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其中有些场景，好像我当时身临其境，比如福尔摩斯结束伪装，和华生一起回到案发的古老城堡，晚饭后回到高大、阴森、冰冷的餐厅，福尔摩斯秉着忽忽闪闪的蜡烛，用袖子和手臂遮住一张城堡主人先祖遗像的部分面貌，邻居的脸孔一下子从画面中跳出。说实在，当时吓了华生一跳，也吓了我一跳，如此伪装巧妙，如此处心积虑，凶手就这样呼之欲出。

这就是侦探小说的巨大魅力，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在刑事案件中寻找辩点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当年读书不甚起劲，看课外书倒是经常三魂七魄都被吸进去了，所以，和我一样做家长的朋友，我倒建议给孩子多一些自由选择的空间，像同事超哥，就非常超脱，儿子考了倒数第二也仍然淡定，说只要倒数第一不转学就可以了。

说笑了，感谢各位看官听我碎碎念，写公号现在于我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只要有人看，我就继续写。

作者简介：闫澈律师，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刑事辩护律师，个人公众号“闫律说”，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