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应邀客串了一把“商务部发展中国家刑事司法合作培训项目”的讲师，离开外企已多年，只好重拾当年和八国联军斗智斗勇的看家本领。

以前在阿尔斯通公司时，每天下午三点和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工厂的生产、物流、项目部门同事开多头电话会，从商务和法务的角度跟进项目进程。记得为了说服比利时工厂按照中国海关“财关税14号文”重大设备进口清单的要求，重新编制物料清单以获取免税，费了无数唾沫。

其实很简单的问题：不按照中国海关的要求编制清单，就不给免税（17%进口增值税+10%左右关税），但向外国同事解释中国海关为什么这样规定，和可能产生的后果，却非常之困难。原因也很简单：每个人都习惯基于自己熟悉的环境去理解的陌生环境，当然会出现偏差。

欧洲人骨子里是有点傲慢的，认为希腊和罗马开创了人类文明的辉煌，并且发展中国家目前的科技、经济、法律、社会管理多半自他们学习而来，为什么他们要花脑筋去理解中国政府的各种规定？当时我们项目团队那个气啊，背地里骂这些老外是榆木脑袋，但其实并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各国政府在自己属地范围之内具有排他的、强制的管辖权，也许只有身在中国，亲身涉入到中国的刑事司法程序之中，才会真正明白，为什么理解和遵守中国政府的各项法律法规规定是必须的。

正巧手边有一个日本留学生的刑事案件在办，于是有了这些涉外业务的碎碎念。

（1）

昨天的培训交流是另一番景象，参会的学员都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同行：

我准备的讨论课题是中国自2016年开始试点、2018年开始全国施行的“认罪认罚从宽制度”（plea bargaining），也就是西方通称的“控辩交易”。果然中国施行此刑事政策不算早的，听了利比里亚、毛里求斯、波黑、南苏丹、菲律宾几位同仁的发言，各国的类似刑事司法程序不但早已有之，而且存在非常大的差异。

比如，大部分学员说在他们国家是认可控辩交易的，因为节约了警察、检察官去搜集证据指控犯罪的时间，节约了羁押、庭审等司法资源，因此法院愿意在刑期上给予优惠待遇；还有人说，控辩交易经常和刑事简易程序（快速程序）连接使用，以使认罪认罚的被告人尽快得到判决；还有人说，在他们国家不需要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因为他们国家法官量刑的权限是一天到五十年之间，非常惊人；更有甚者，波黑共和国的美女律师说，她们国家的控辩交易已经达到法官可以和被告人协商，用每天支付多少罚金来换取人身自由，直接明码标价，此处我非常想打一个捂脸的符号。。。

真的不聊不知道，比较发现差异，差异带来惊奇，惊奇引入思考，一下午的交流会就在踊跃发言中度过。中间穿插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问题，有位毛里求斯的老兄发言说到直接拿枪打死入室抢劫者，问我在中国会不会被判死刑，我直接告诉他：

We have no gun in China（我们中国没有枪），立马所有人爆笑，其实也没什么可笑的，只是同行之间的默契，会心而已。

结束时，两位南苏丹的哥们找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关于贩毒，我开玩笑威胁他们：我知道很多非洲人在广东因为贩毒被抓，结果这俩黑哥们立刻高举双手向我严肃声明他俩没带毒品。后来翻学员表才知道他俩一个是上校，一个是准将。。。

昨天真的度过了非常开心的一下午，让整日奔波于各看守所的我透到一口新鲜空气，交流中还一度出现了抢话筒发言的局面，看来有一天如果不做刑事律师了，我可以考虑去当个节目主持人。

（2）

说回到手边的日本留学生案子。

涉外刑事案件，个人的体会是：其实法律问题不是关键，语言问题也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怎样以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向语言不通、文化有差异的外国人清楚、明白地解释中国的刑事法律和司法制度。

想想看，即使面对一个有相当文化程度的中国人，要在短时间内解释清楚公、检、法三阶段的法律程序，分析涉嫌犯罪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刑事处罚等实体法律，并且还要在谈案的个把小时左右以自身的专业和经验，获取当事人的信任，都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外国人。

所以，语言、专业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外国人理解问题的方式和中国人有很大不同，如何以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去说服，使他们迅速明白所处的具体境况，中国刑事辩护律师能够起的作用，进而建立信任，愿意把自己的事务托付到一个能与之有效沟通的律师手里；从辩护律师的角度说，能够明白自己委托人的所思所想，可以引导委托人按照自己的办案思路一步一步取得进展，是中国人就用中国人的方式，是外国人就用外国人的方式，只要能获得理想的办案效果，那么涉外案件也是一样的，没有本质区别。

（图片）

日本留学生的案件，就因为语言和环境的陌生，到我手上已经快要开庭了，而很多必要的工作都没有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时间不等人，于是当天上午接案、下午法院阅卷、晚上7点分别拿到两名被害人的谅解书，第二天辩护词已经写好，一气呵成。就是这样一个并不严重的刑事案件，如果没有辩护律师的介入，最后审判的结果很可能就大不相同。

（3）

引用一段日本留学生案件辩护词的结语作为结尾吧，不管涉内还是涉外，我总希望一个人的视野和维度尽量广一点，可以在贵州闭塞落后的大山中趟泥趟水，也可以在白金汉宫门前闲坐看鸽子，马上要去英国公干一小段时间，所以提前完成作业，与朋友们共勉：

“综上，本案犯罪事实清楚，被告人认罪悔罪态度也很真诚，辩护人由衷地希望：中国，上海，不但是被告人****，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喜欢的地方，是他因为做错事受到惩罚的地方，也会以包容的心胸帮助他矫正自己的人生观，并接纳改正错误、遵纪守法后的他，希望上海给这个日本青年今后的人生留下一个法制、公正、文明，但又不乏宽厚的印象，这也同时体现了我国《刑法》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因此，辩护人在此恳请法庭对****从轻或减轻处罚，使中日两国之间少一点怨念，多一个知错感恩的人。”

 作者简介：闫澈律师，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刑事辩护律师，个人公众号“闫律说”，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