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刑事辩护律师，我很满意于现在的生活节奏：半天看守所会见或阅卷或开庭或谈案，另外半天静下来一个人专注于案头工作。今年三月份开庭的一起安徽宣城某地敲诈勒索、强迫交易案判决已经生效，被告人开始服刑，我也将厚厚一本案卷归档，翻到我以前写的辩护词，不禁有些出神。

相对于上海滩陆家嘴形形色色的金融犯罪而言，这个案子并不复杂，简言之，就是自家土地被征收的一帮农民，因为向政府和开发商要求承揽被征收土地之上的建筑工程时，采用了过激手段，触犯了敲诈勒索和强迫交易两项罪名，且系恶势力犯罪集团，十名被告一审全部被判处有期徒刑。

案情的法律问题太沉重，大热天就说点别的吧。中国浩浩荡荡的城市化在近十几年席卷了城市乡村，多少昔日的良田宅基地上面拔地而起大厦楼宇，其规模之大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屈指可数的，而这些曾经祖祖辈辈在土地上耕作、土里刨食的农民们，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1）

案发几年前，开发商在和村民小组、街道办事处商谈土地征用时，为了尽快与村民签署征收补偿协议，完成征地手续，曾经书面承诺过在“三同”（同样价格、同样工期、同样质量）的条件下，将被征收土地上的工程优先发包给村民小组，让村民们赚取点利润，作为征地补偿款过低的一种变相弥补，这本来是一件互惠互利的公平事。

开始动工之后，村民们也确实拿到了一些土地地表清理、开挖土方、渣土运输等技术性较低的工程，但工程价款这个事，开发商说村民价格报高了，不符合“三同”原则，要找外面的人承包；村民们则坚称属于市场价，且有协议在先，不允许外面的人来施工，于是矛盾愈演愈烈。以毕某某为首的四名村民小组组长，在开发商找其他施工队强行进场施工时，带领几十名村民跑到工地，围堵挖掘机不让施工，要求开发商将工程承包给村民小组。正是村民这一围堵挖机阻碍施工的行为，有几次揽到了工程拿了工程款，有几次没揽到工程从开发商那里拿了点钱散了，被认定为强迫交易和敲诈勒索。

（2）

我国失地农民目前已达5000多万，大多已经成为本案各被告人这样“无土地、无职业、无社保”的三无农民，笔者认为，其背后隐藏的深层次社会矛盾尚未爆发出来。

在目前针对失地农民在土地征收过程中的征收补偿定价、签约、支付程序不够完善，以及该一次性经济补偿不能够为失地农民家庭提供长期持续的生活保障，失地农民缺少工作技能培训和再就业机会，以及不被纳入城镇社保体系的现实情况下，失地农民的各项权益不能得到有效的保障，亟需从立法层面予以解决，这一人数众多的弱势群体为谋求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必然寻找所有可能的、不违反国家法律的机会获取经济利益。

各被告人被指控强迫交易和敲诈勒索罪的所有事实和行为，都非常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矛盾冲突：即失地农民的基本生存权益与开发商获取商业利润之间的矛盾。

以本案各被告人为代表的几千万失地农民，目前面临的现状就是“种田无地、就业无岗、低保无份”，所隐藏的最大问题是：耕地被征用，失去了最稳定、最基本的生活来源；征地补偿款偏低，生活成本提高，生活无保障；以及再就业困难。一旦补偿金用完，基本生活费就没有了来源，将加剧失地农民的生活困难。

其实，很多地方政府已经意识到了失地农民安置就业问题，并且采取了切实的举措：

1、贵州省政府《关于我省被征地农民安置保障及就业创业情况的调研报告》中说：“本着不与被征地农民争利、园区建设中被征地农民能做的事一定让被征地农民做的原则，……，被征地农民全面参与园区建设的土石方工程、厂房建设、建筑用沙石生产及相关运输等，……协会参与组织农民技术培训、工程施工、化解矛盾等工作……。”（来源于“贵州省人民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官网）

2、长沙市雨花区委书记在答记者问《安置失地农民，抓好就业是关键》时说：“因为城市化的推进，人们已越来越看到，对于失地农民，传统的划拨土地建房子，再加上各项补偿，已不适应形势的需要，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建房子自住也好，出租也好，最多是解决个生活问题，而解决不了就业问题，更解决不了致富问题；至于他们拿到手里的那笔补偿，在很多人那里，往往还成了赌博、吸毒、挥霍的资金。从这个角度看，对于失地农民的安置，不只是要让他们有房子住，更要让他们有工作干。”（来源于“长沙晚报”官网2012年7月27日报道）

给予一次性征收补偿，是不能够解决数以千万计的失地农民家庭长期生活需要的，在社会保障系统尚无力全面覆盖的情况下，各地已经形成了征收土地的一方给予被征地农民原地就业或者承包工程等机会、以这种形式变相对失地农民收入给予补偿，在全国各地已经形成了不成文的惯例。

（3）

在办案过程中，与村民们的家属深入交谈，才使笔者这样一个城里娃对农村问题有了真切的认识。虽说不是人人都在农村生活过，但往上数三四代，谁家不是农民？

记得这个庭整整开了两天，休庭和同事一起在法院旁边昏暗的小馆子吃面条，遇到十名被告人中另外几名的家属，每次都抢着帮我们把账结了，每个人都真诚地对我们说：谢谢你们肯帮我们失地农民说话。

我负责辩护的被告人原先是村民小组的会计，小伙子曾经是当地的散打冠军，但从不曾恃强凌弱，即使在与开发商冲突最为激烈的时候，也不过对开发商总经理说过一句：“这么大老板还和我们老百姓抢饭吃。”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其憨厚淳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个案子往返跑过2千多公里，回到上海，出入律所的五星级写字楼，和同事朋友一起光顾市中心的高级餐馆，走进iapm大商场那怡人的香气中，我有时想，我们都以做文明的城市人为荣，以脱离了农村生活作为完成了人生的跳跃，这几亿之众的沉默的农民，于我们似乎是隐形的。土地曾经是他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唯一资本，种出了粮食和蔬菜，一季过了下一季还会长出来，我们的祖辈和现在的我们，也是这样被养活的。

现在这个唯一资本被以一个价格买走了，他们的生活不再有源源不绝的保障，又有谁来关心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人人都要生存，要发展，可是凭什么。

想起儿时一件小事。暑假偶尔和表姐一起去乡下亲戚家小住，清晨我俩在炕上醒来，亲戚家的大伯就进屋坐在炕沿上朝我俩一直憨笑，没任何事只是为了表达亲热，窘得我俩没法起床换衣服，于是并排躺着互相大眼瞪小眼，干躺半天。农民们的淳朴，厚重得有时能像《围城》里说的“能压塌楼板”，但这就是他们，需要理解，需要保护，需要尊重，说实际的，需要尽快给予他们与城里人一样的社会保障，以使未来人人老有所依。

作者简介：闫澈律师，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刑事辩护律师，个人公众号“闫律说”，欢迎关注。